鲁迅写的《故乡》和《百草园》.(整篇文章)

来源: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作业帮 时间:2024/05/11 13:49:06
鲁迅写的《故乡》和《百草园》.(整篇文章)

鲁迅写的《故乡》和《百草园》.(整篇文章)
鲁迅写的《故乡》和《百草园》.(整篇文章)

鲁迅写的《故乡》和《百草园》.(整篇文章)
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⑵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弓京〕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
  ⑵猹: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
  ⑶大祭祀的值年: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费用从族中“祭产”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轮到的称为“值年”.
  ⑷五行缺土:旧社会所谓算“八字”的迷信说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又认为它们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各有所属,如甲乙寅卯属木,丙丁巳午属火等等,如八个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这八个字中没有属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办法来弥补.
  ⑸鬼见怕和观音手,都是小贝壳的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用线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认为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多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
  ⑹西施:春秋时越国的美女,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美女.
  ⑺拿破仑(1769—1821):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担任共和国执政.一八○四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⑻华盛顿(1732—1799):即乔治·华盛顿,美国政治家.他曾领导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胜利后任美国第一任总统.
  ⑼道台:清朝官职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掌某一特定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称道尹.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象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